一 昨日早起,推开窗帘,阳光扑面,便发现白鹭满湖扑腾。哦,过冬的鸟儿都回来了,我像是迎着了似曾相识的友人。想着,却有些乍暖还寒,有些寒战。抑或是想起很多的过往,会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。 是的,我的年轻时光恰如鸟儿,无论如何满湖扑腾,终归要回归寂静。那些一起半夜飞车仰天长啸,一起酒酣弹唱且歌且舞,一起飞流直下狂歌于野的兄弟们,其中有些已经故去。有时在街上,偶有恍惚的错觉擦肩而过,也会黯然地想,那些熟悉的身影其实已经不再相遇。这样的邂逅,这样的错错错、莫莫莫,不知怎么,就想起了远方心心念念的沈园,想起了《钗头凤》。 我的外甥女婆家在绍兴,故常去绍兴。每次必去鲁迅故里,但就在边上的沈园,就是没进去过。往往去时是黄昏,逛完鲁迅故里,已是晚餐时分,对边上的沈园也就失了兴趣。其实,陆游与唐婉的绝恋,都活在古典文学记忆里。错过沈园,记忆永在。 关于歌咏男欢女爱的古典诗词流派,宋代的花间词派或婉约词派应是最为香艳,或缱绻。 “杨柳岸、晓风残月。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、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”(《雨霖铃》)是北宋词人柳永一生纵情勾栏的彻骨风月。 而“红酥手,黄縢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,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错、错、错! 春如旧,人空瘦,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,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、莫、莫”(《钗头凤》)呢?应是南宋诗人陆游一生专情的千古绝唱。 神游沈园,咫尺天空,应堆积着《钗头凤》的哀伤。看图片,沈园玲珑山水,曲径通幽,柳暗花明。而镌刻于青砖墙的两首《钗头凤》,笔势放纵,却始终纠结圆转。那冷墙情深,唱和之间,既有“红酥手,黄縢酒”的微醺,又有“雨送黄昏花易落”的脆弱。既有“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”的相思,又有“怕人寻问,咽泪装欢”的强颜。错错错,莫莫莫,这组叠字,如叠码,一次次地念,便是一层层地叠,念了千年,也叠了千年,相思更堆积了千年。沈园,沈园,满眼的错过、错误与错负,满眼的莫思、莫念与莫负,错错错,莫莫莫,又莫莫莫,错错错,反复自喃,便成了偈语,于是,我会受这偈语的心理暗示,会突发奇想:沈园,我也可以叫她——“莫错园”了。 而宁德也有一个我以为的“莫错园”。那是一个位于城市南郊的山麓公园。古时,因为有一条山川从此流经,奔向东湖塘,因此,便把此川称南漈。20世纪80年代,以那条山川为中轴线,开发了城市公园,故称南漈公园。 那条山川流水潺潺,沿溪寺庙错落,花岗石堆砌,野趣横生。其中,有双巨石相撑,刻“听泉”二字,凭空而生席地而坐的野趣,低眉川流潺潺,抬头一城岚光迷离。 此处,还立一座陆游塑像。宁德是陆游的初仕地。虽然,先生只是个九品的主簿小官,但他毕竟是文学巨匠。为了提升宁德的城市文化品位,后人便在“听泉”旁立了尊先生的塑像。因为先生爱梅,据说赴宁德任职途中,于平阳写就名篇《卜算子·咏梅》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”于是这尊塑像旁,便有了一个梅园,一条涧桥,一汪瀑布成潭。此景便有了沈园之蕴,足可陪伴先生的“寂寞”。 看先生的塑像,背景是白鹤岭一峰凸起,凸显伟岸。先生着宋代官服,背手向北,迎风而立,郁馥丛生。那神情,是今宵酒醒何处的思念?是思念沈园的邂逅?还是念念在兹北国山河的待复?北国、北国,“但悲不见九州同”的北国!沈园、沈园,错错错、莫莫莫的沈园啊! 靖康之耻改变了国家及无数人的命运。1131年,宋高宗赵构率朝臣逃至绍兴(那时称越州),升州为府,赐名绍兴府。北人也举家南逃至绍兴。陪都梦华,令绍兴人的生活也不仅仅是白墙黛瓦,一叶乌篷,只此青绿,还有焚香点茶、挂画插花,四般闲事……偏安之都绍兴顿为文人墨客心之所往。这里面便有李清照及陆游家人。 李清照到绍兴时,已是孤家寡人。丈夫病死在流浪的途中。而陆游则不同。他祖上三代都是绍兴名门望族,祖父陆佃,官至尚书右丞(副宰相)。陆游的父亲陆宰官至正五品。他出生在父亲奉诏进京汴梁的淮河官船上,故取名陆游,排行老三。陆宰的家是主战派的聚集处。小时他常听父辈们慷慨激昂至死抗金的言论,这深深影响了陆游。 1144年,也就是绍兴议和才过3年,19岁的陆游娶了17岁的唐婉为妻。一年有余,唐婉还未生育,还终日与陆游耳鬓厮磨,耽误了他的科举前程,母亲唐氏便将媳妇逐出陆家。之后,陆游与四川籍王氏结为秦晋之好,王氏即生育。唐婉嫁给宋太宗赵光义五世孙赵士程,也很快生育,先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和一个闺女。这是命运玩笑陆游吗? 再婚后的陆游,发愤读书。1148年,父亲去世,陆游守孝三年。1153年至1154年,陆游先后赴临安参加“锁厅试”。却哪知,陆游竟与秦桧的孙子秦埙同期会考,同期复试。同期会考,陆游榜首,秦埙为次,秦桧不满。礼部复试,秦桧安排心腹魏师微、汤思退为主考官。结果可想而知。秦埙被推为榜首,陆游名落孙山。这是命运再次玩笑陆游吗? 1154年的临安成了陆游的伤心地。第二年4月10日,一代词人李清照在临安去世,享年72岁。也就在这一年的某个春日,陆游踏青沈园,遇见了赵士程和唐婉。关于沈园的遇见,以及《钗头凤》的细节,我无须赘述。现在通用的叙述,均源于两个宋人的笔记:陈鹄的《耆旧续闻》和周密的《齐东野语》。生活于宋孝宗年间的陈鹄甚至说,在沈园还看见陆游的诗壁。而另一宋人笔记——刘克庄著《后村诗话》却说,他们的相遇只是“目成而已”。也就是说,陆游和发妻只是互相对视,仅此而已。但是,十年后的沈园相遇,哪怕两人仅仅是“目成而已”,想必也是一瞥惊鸿,没齿难忘。这又是命运再次玩笑陆游吗? 二 800多年后,我在宁德也有过一段与先生“目成而已”的邂逅。我去南漈公园的时候,正是青春年少。那时,我正担任《宁德报》的副刊编辑,组织了一场“南漈月夜”的笔会。一班文青相聚于“听泉”,与流瀑、与梅花、与先生塑像做着自以为是的对话。据说,陆游曾在此携友豪饮吟诗。陆游确是嗜酒的:“谁知得酒散能狂,脱帽向人时大叫。”那意思是说,我酒喝多了,就要把帽子扔在一边,要大声地吼叫,释放内心的狂意。那夜,一轮圆月高挂,我仰望先生的塑像,却是玉树临风,优雅之至,这抑或是先生“夜阑酒尽不胜悲”的独处?而先生眺望北方的目光,似乎正被月光凝视。现在想来,虽也只是“目成而已”,但也足以让我回味一生。 历史无巧不成书。陆游、唐婉沈园相遇这年的11月18日,秦桧病死了。闻讯,陆游长吐了一口气。第二年,唐婉再至沈园,瞥见陆游的题词,于是和了一阕《钗头凤·世情薄》。同年秋,唐婉卒,享年26岁。后来,40多岁的赵士程命丧沙场。而另一个伤心的男人却等来了迟到的任命。1158年冬,陆游得以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一职。那年,他34岁。命运终给了陆游一次机会。 柳永纵情于烟柳画桥,远赴杭州做县官,妓女们长亭送短亭。而生活于南宋的陆游,同样是远赴异乡初仕为吏,却没有柳永的风流排场。初仕宁德路上,与他相伴的唯有初仕为吏的快意与诗歌。 陆游赴宁德上任的路线,见于《剑南诗稿》。他的诗作是按创作时间先后排列的,其中有三首诗跟福温古道有关,依次是永嘉(今温州)、瑞安、平阳。根据诗作排列,陆游到宁德上任时的线路,即从温州、瑞安、平阳、福鼎、霞浦,到宁德。 途中,遇温州江心寺,他信笔写下《戏题江心寺僧房壁》:“使君千骑驻霜天,主簿孤舟冷不眠。也与使君同快意,卧听鼓角大江边。”因为初仕赴任,“霜天”“孤舟”“冷不眠”在他眼中都是“快意”的。 到了瑞安,陆游在《泛瑞安江风涛贴然》一诗中的表达尤其愉悦:“俯仰两青空,舟行明镜中。蓬莱定不远,正要一帆风。”此时,陆游的心情如风帆一般畅快,初仕之舟也如行驶在明镜之上,一尘不染,而目的地——宁德定如蓬莱般理想,它就在不远处,恨不得马上就到。 陆游曾作有百余首赞咏梅花的诗作。到了平阳,他在浙闽古道旁的泗洲驿舍住下,看到驿舍边大片梅花,便眼到诗来:“江路轻阴未成雨,梅花欲过半沾泥。远来不负东皇意,一绝清诗手自题。”(《平阳驿舍梅花》)这与据说也是在平阳作的《卜算子·咏梅》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境。驿舍江路的梅花即使是阴天,风吹落,那也只是“半沾泥”,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希冀跃然纸上。我一路远来,到这里已是冬季了,但还能看到梅花,这是司春之神赐给我的一番美意。心快眼快手快,诗也自然畅快。 这是一种怎样的快意之旅。虽然赴任的只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官,但婚变情殇,秦桧之陷,败走临安,沈园伤别,此时已然一洗了之,可见陆游对初仕宁德是如何看重。你说他是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也好,是官瘾很重也好,或者是一只青涩的菜鸟也好,此时的陆游踌躇满志。 三 “百岁光阴半归酒,一生事业略成诗。”那意思是说,我一生的光阴一半用在喝酒,另一半就是诗。宁德恰也成了陆游诗与酒相融的“故乡”。 绍兴是古越文化的发祥地。而古越文化与衣冠南渡的中原文化相交融,形成了宁德独特的文化基因。随着八姓入闽,宁德成了皇室、官宦、文人、官兵、匠人、优伶避难的桃花源。宫廷礼乐文化也随之花落宁德。“当年祖辈风流甚,海国飘零幸有诗。”宁德清代诗人对祖辈风雅颂的气质赞誉有加。 1125年12月,也就是陆游出生一个多月后,金兵南下,直逼汴京。宋钦宗欲罢免主战派宰相李纲。一个官员遂率太学生至宣武门上书,力言李纲奋勇卫国。汴京市民不期而集,达数万之众,击伤内侍数人。钦宗终采纳太学生建议,李纲复职。这位官员即宁德籍国学阮大成,后成“中兴四将”之一韩世忠幕僚。宋绍兴元年(1131),蕲王韩世忠入闽平建州寇范汝为,途经宁德,访已辞官的阮大成。韩世忠有感于宁德吟诗唱和风之甚,为阮氏族谱作序,欣然题赠“海国斯文地,宁阳风节家”,“海国斯文地”从此成风雅宁德的别称。 这一年的农历二月,范汝为起义军攻占闽北建州(今建阳),朱熹跟随父亲举家避乱宁德,并在福安龟龄寺、宁德龟山寺稍作逗留。庆元五年(1199),朱熹避“伪学”再次流寓宁德。朱熹的两次寓宁,更对宁德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。朱熹闽东籍门生共有18人,其中宁德籍者就有4人,“海滨邹鲁”的美誉名不虚传。1178年,朱熹48岁,陆游53岁。陆游在四川从军8年,返回绍兴,途经庐山,正遇朱熹在庐山讲学。两人都是主战派,一见如故,开始了长达22年的友谊。而当陆游到宁德任职时,宁德已经是朱熹理学滋润的重地。 或许受古越文化影响,宁德的酒文化也与绍兴类似,民间多酿红酒、黄酒。绍兴红酒有加饭酒,黄酒有花雕酒。宁德红酒有糯米红酒、黄酒有重酿酒。其中宁德重酿酒与绍兴的黄縢酒异曲同工。从前,宁德家家必备酿酒具,尤喜酿重酿酒。重酿酒密封,低温储存数年,更为上品。数九寒冬,山农下地,渔夫出海,都要喝几杯老酒或重酿酒,方可和胃活血暖身。重酿酒后劲很足,俗称“温水煮青蛙”,这也符合宁德人慢热的性格。而喝了重酿酒的醉,那必定是烂醉如泥。这更符合陆游喝酒的境界。他喝酒,必喝得烂醉如泥。“烂烂目光方似电,齁齁鼻息忽如雷”(《醉酒作》)说的是他的醉态。“一饮五百年,一醉三千秋”(《江楼吹笛大醉中作》)又道出他的醉意。在陆游的诗词作品中,提到“酒”的次数高达1729次。如果陆游的嗜酒指数是十颗星,那么号称“酒仙”的李白也只能甘居其次。绍兴与宁德双城之合,酒类、酒性相同,双城同吃“黄縢酒”,这自然让陆游生他乡即故乡之感。 陆游不仅善诗酒,而且还喜烹饪。在他的诗词中,咏叹佳肴的有上百首之多。宁德是依山傍海之城,山珍海味俱佳。“三月虾蛄四月鱫,五月蟑鱼装一篓。六月蟛蜞、鱫仔滥如屎,七月鱼虾蟹贝堆满海。”一首民谣道尽宁德小海鲜琳琅满目。其小海鲜是淡水与咸水交融的“尤物”,肉质少腥多鲜甜味,烹饪大都以白灼为主,实为保鲜甜味。而绍兴美食“酱”味是灵魂。绍兴是河道之城,外临钱塘江,河鲜有土味,烹饪以酱香为主,实为去土味。虽有江鲜,但绍兴湿热,保鲜难,酱腌成为必需。 因此,善诗酒与美食的陆游到了宁德,更是如鱼归海,且从者众多。其中,有两位有志可寻。清道光重纂本《福建通志》卷186《宋儒林·宁德县》载:“高颐,字元龄。祖确,与陆游为诗友,邑称善士。”陆游在宁德的诗友,除高确以外,还有朱孝闻。朱孝闻字景参,浙东处州(今丽水)人,绍兴二十四年(1154)进士,时任宁德县尉,也就是县公安局局长,常与陆游诗酒相乐。 陆游对宁德荔枝和小槽红酒印象犹深。这在《青玉案·与朱景参会北岭》这首诗中得到了呈现。宁德荔枝核小肉多,滑嫩味香,质若凝脂,故俗称“妃子笑”。小槽红酒是糯米与红曲相融的酒中尤物,其色丹红,品之满口留香。一日,陆游与朱景参一同游览福州北岭。两位好友他乡遇知己,喝着小槽红酒,品着晚熟荔枝,酒逢知己千杯少——“西风挟雨声翻浪。恰洗尽、黄茅瘴。老惯人间齐得丧。千岩高卧,五湖归棹,替却凌烟像。故人小驻平戎帐,白羽腰间气何壮。我老渔樵君将相。小槽红酒,晚香丹荔,记取蛮江上。”小我的仕途挫败感与大我建功立业的渴望,赞誉好友春风得意的喜悦与自己故作豁达的苍凉,跃然纸上。而结尾一句“小槽红酒,晚香丹荔,记取蛮江上”,这种“苟富贵,勿相忘”式的戏谑之言,既说友人之间毫无芥蒂的友谊,又深藏一丝迷茫。陆游一生重爱情、友情,但宿志报国应是他的根本。宁德虽是初心之地,但他实为情系北归。 一年后,陆游终得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(类似省检察厅、司法厅一把手)樊茂实提携,调任福州决曹(法院执行局局长)。樊茂实曾经称赞陆游“有声于时,不求闻达”,但却被陆游足足怼了一回。樊茂实写了奏状向朝廷推荐陆游,但按规定,陆游须将奏状送到京城临安吏部衙门投递。樊茂实催问陆游为何不来领奏状,陆游却说:“如果学生我领了奏状,怎么能算是‘不求闻达’呢?” 对于在宁德、福州供职两年的心路历程,他曾著《答福州察推启》曰“某奔驰斗粟,流落二年”。陆游曾抱北上抗金之志,对授官南鄙,违其本愿,任职小吏,很是一番感慨。他在宁德有初仕的新鲜感,有美酒佳肴与友人加持,心情还好。但到福州后,初仕的新鲜感没了,流羁客居之感渐渐浓厚,陆游的生活逐见百无聊赖。他曾作五律诗,题序:“自来福州,诗酒怠废,北归,始稍稍复饮,至永嘉、栝苍(今丽水),无日不醉,诗亦屡作,此事不可不记也。”对于平调福州任职,陆游没有兴趣。北归!北归!抗金复国!才是他心之所往! 樊茂实的主动推荐,被陆游拒绝了。而后面的遭遇,却逼着陆游一次次地自荐,又一次次被罢官,这就是矛盾的陆游。绍兴二十九年(1159)9月,那个曾经是陆游复试主考官、并让他败走临安的汤思退,由右丞相改左丞相,陆游立即上书祝贺,并请求荐举。绍兴三十年(1160),得汤思退举荐,陆游终北归临安,任“详定一司敕令所”删定官。敕令所是编纂整理各种行政命令的机构。删定官主司校对之职,为八品。到了同年九、十月间,得执政叶义问关照,已任枢密院编修兼大理司的陆游,获得了面见宋高宗赵构的机会。在面对时,陆游居然“泪溅龙床请北征”(《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》),提议皇帝赵构应当御驾亲征。陆游的奏对激怒了赵构,他被罢官返乡。此后,陆游陆续重新出山当官,依然是知州一级的地方官。即使自荐到今陕西汉中南郑抗金前线,从戎抗金,那也是昙花一现。“丈夫五十功未立,提刀独立顾八荒”(《金错刀行》)写尽陆游报国无门的悲怆。 四 其实,陆游被历史符号化了。在个人与国家命运的交错浮沉中,他不仅仅只是一个主战的爱国诗人,更是一个不得不结交权贵,又不能完全放弃底线的士大夫。 1202年,63岁的辛弃疾去绍兴赴任知府。听说陆游正赋闲在家,便登门拜访。不知为何,辛弃疾居然想出钱给陆游盖房子,陆游拒绝了。那年陆游已77岁,风骨依然。1207年,老友辛弃疾病重去世,享年68岁。临终前,辛弃疾连声高呼:“杀贼!杀贼!”闻此噩耗,陆游彻底绝望了。 陆游34岁出仕,85岁去世。其间的52年中,陆游历经4任皇帝,仕少闲多,闲居近30年。虽半生居于乡野,但家庭生活也算美满。他娶有一妻一妾,六个儿子都娶妻生子,且没有分家。在绍兴城区,陆游有多处房产、田产,他的工资,来自他挂名当地方道观做“奉祠”的收入。 陆游颐养天年,却内心孤独。他发现,年纪越大,越爱孤独。只有孤独,才能想之所想。晚年的陆游,经常去的地方是沈园,经常想念的地方是宁德。 对于宁德之旅的眷恋,体现在他对这个时期创作的诗词“手下留情”。陆游诗作数量“六十年间万首诗”,但删诗甚多。有学者精确统计:“陆游现存的9229首诗作大都写在42岁之后,42岁之前的诗作仅存112首。”他把42岁以前的诗作删除了95%。按这样统计,陆游赴任宁德途中存有3首,在宁德任上存有3首,后调任福州存有5首,合计有11首。这占了他42岁之前的作品的10%。如果加上耄耋忆宁德的3首,初仕宁德的作品便有6首。 81岁那一年,陆游连作三首诗,怀念这段初仕驿站的诗酒时光。有七绝题序《予初仕为宁德县主簿,而朱孝闻景参作尉,情好甚笃,后十余年,景参下世,今又几四十年,忽梦见之若平生,觉而感叹不已》:“白鹤峰前试吏时,尉曹诗酒乐新知。伤心忽入西窗梦,同在峬村折荔枝。”(载录于《剑南诗稿》卷62)陆游老时经常做梦想起的,自然是他最刻骨铭心的初仕过往:与好友朱景参在宁德同折荔枝,快意诗酒,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。但友情再好,人走着走着就散了,走着走着也就消失了。现在想起,自然伤心。 以吃海蛎为乐,以海量豪饮为时尚。有五律诗为证——《绍兴中予初仕为宁德主簿,与同官饮酒食蛎房甚乐,后五十年有饷此味者,感叹有赋,酒海者,大劝杯,容一升,当时所尚也》:“昔仕闽江日,民淳簿领闲。同寮飞酒海,小吏擘蚝山。梦境悠然逝,羸躯独尔顽。所嗟晨镜里,非复旧朱颜。”(载录于《剑南诗稿》卷65)宁德海蛎,长在滩涂上,官名叫牡蛎,宁德话叫“嗲”。它的烹饪法有海蛎饼、海蛎煎、海蛎汤等,其味诱人。而酒呢?陆游和宁德的同僚常常放飞于酒海,不醉不归。他回忆说,那时,用来喝酒的大劝杯可以装将近两斤的容量,那便是“扎”的概念。50年过去了,那种同食海蛎、用扎豪饮,不醉不归的宁德时光再也没有了。咳,人生如梦。每天早晨看着镜中衰老不堪的自己,再也难恢复往日的容颜了。陆游另一首诗《道院杂兴》是组诗。他追忆道:“北岭空思擘晚红。”并自注曰:“北岭在福州。予少时与友人朱景参会岭下僧舍,时秋晚,荔子独晚红在。”(《剑南诗稿》卷65) 耄耋老者追忆豪饮、食蛎、折荔枝及缅怀故友诸多往事,足见宁德初仕时光魂牵梦绕。这三首诗其实就是陆游怀念初仕的组诗——“宁德三章”。 而沈园里的《钗头凤》呢? 晚年的陆游明确题咏沈园的作品就有近10首。每次去沈园,面对写有自己和唐婉《钗头凤》的石壁,总是让陆游惆怅不已: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,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,偶复一到,而园主已三易其主,读之怅然。”他常住的三山别业,虽然离沈园有4公里多的路程,但过了80岁后,陆游愈来愈频繁地到沈园去。已是儿孙满堂的陆游,无论享受怎样的天伦之乐,却也始终冲淡不了内心对唐婉的思念。 1208年,也就是嘉定元年,春魅晴好。已是83岁的陆游想去乡下采药,走到沈园,便又习惯性折到园里休息。此时的沈园已荒芜一片,罕见人影。此景,不禁令陆游潸然写下:“沈家园里花如锦,半是当年识放翁。也信美人终作土,不堪幽梦太匆匆。” 沈园给了陆游情殇,更给了陆游离殇。陆游躲不开沈园,那是他的命。此次重游,陆游一病不起。1210年1月26日,陆游病逝,享年85岁。 一个人的《钗头凤》,却平添两地刻骨离骚。陆游一生艰难游走在爱情与政治之间。沈园是陆游的爱情绝恋,《钗头凤》是他的绝恋宣言。而宁德,是陆游的政治初恋,足以魂牵梦绕。陆游从宁德出发,一路壮怀激烈,却成“衣上征尘杂酒痕”的苦旅,抱憾而归,再回沈园。到了终点,爱情没了,世上再无唐婉,而江山没了,只可示儿收复。绝命诗《示儿》竟成了他的政治遗嘱:“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。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” 陆游死后69年,公元1279年,崖山之战,十万军民跳海殉国,南宋被蒙古铁骑灭。陆游的玄孙陆天骐参加了崖山海战,跳海自尽。陆游的孙子陆元廷在绍兴闻知战败,忧愤而死。曾孙陆传义绝食而亡。 一个人的《钗头凤》,于沈园,是莫错一世情缘的扼腕叹息。 一个人的《钗头凤》,于南漈,是莫负大好河山的报国离骚。(《福建文学》2024年第6期) |